馬和瓊與馬士弘、馬識途
馬士弘與馬識途
百歲兄弟共憶父親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我的父親有著頎長的身子和方正的臉,最顯眼的,是他那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光圈的深度近視鏡和上嘴唇上那兩撇顯示出當時革命黨人形象的八字胡。父親經常坐在他書房的那張躺椅上,不是讀古書就是讀他一直訂閱的天津《大公報》……”這是馬識途在出版的《百歲拾憶》一書中,對父親的回憶。雖然我們現在已看不到其父馬和瓊的照片,但在這些文字中還可以想到他中年時期的神采。
同年出版的由馬士弘口述、張建安采寫的《百歲追憶》中,對馬和瓊的追憶文字更多,并專門在“父教與家風”一章中介紹:“我家居農村,以農為生,儉樸生活,成為家風。平時除節日外,一般都吃雜糧飯,菜蔬都是自種自食,先父常告誡家人勤儉過日子,方能長久不衰,立為家風,世代相傳。他自擬一格言:‘布衣粗,菜羹香,意自直?!院喍馍?,我們弟兄姊妹至今均能遵其教誨,并轉教各家子女?!?/p>
馬士弘、馬識途兄弟,是有名的“國共兄弟”。兄長馬士弘,生于1911年,1934年考入國民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抗戰時期始終在正面戰場第一線與日寇作戰,參與了上?!鞍恕ひ蝗变翜麘鹨?、宜昌戰役、常德戰役、保衛武漢大會戰、石牌要塞會戰等五大戰役和無數次防守戰斗,出生入死,功勛卓著;曾解救過500多名被日寇關押的中國婦女,曾任少將副師長;1949年率部起義后,積極參加新中國的建設。弟弟馬識途,生于1915年,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工學院,積極參加學生愛國運動,不久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在最危險國民黨統治區做著地下黨工作;皖南事變后上了國民黨黑名單,被迫改名換姓,按照黨組織的安排,27歲時考取西南聯合大學,學習期間建立西南聯大黨支部,聯合聞一多、吳晗、齊亮等師生從事進步活動;畢業后繼續在四川展開“生命懸于一絲”的地下工作,最終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先后擔任四川省建設委員會主任、中國科學院西南分院黨委書記、中共中央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文聯主席、中國作協理事等職,著有《清江壯歌》《夜譚十記》《滄桑十年》《在地下》等書,出版多卷本的《馬識途文集》。
馬士弘、馬識途還是有名的“百歲兄弟”。馬士弘病逝于2016年,享年105歲。馬識途現在已104歲了,仍筆耕不輟,自強不息。
說起來,舉世聞名的馬氏兄弟均出生在小山村——四川忠縣石寶鄉坪山壩上壩,他們之所以能走出大山,走向全國,在各自的領域做出突出的成就,歷經坎坷后仍能長壽百歲,與他們父親的訓導有非常大的關系。
本文作者張建安采訪馬士弘時合影(攝于2013年5月16日)
新舊交替時代的訓導
馬和瓊,字玉之,生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14歲時去忠縣白鹿書院讀舊學,16歲考入州立國民中學堂,19歲畢業后在家務農,經營祖傳“扶風記”酒坊,同時經營以紅甘蔗為主的種植、運銷業務;后來,他被推為族長,擔任過忠縣議長、團練局局長、參議長等職,尤其在擔任大邑縣、洪雅縣縣長期間,一邊剿匪,一邊改善當地民生,興修水利,興辦教育,受到民眾由衷的擁戴。馬和瓊向來重視地方教育,對自己孩子的教育和訓導,自然也是十分重視。
張建安采訪馬識途時合影
馬士弘曾對筆者說:“先父非常重視兒女們的教育。我和馬識途最早上學的地方在馬家大祠堂內。這是由兩廂私塾改制成的茂陵學堂。雖說由私塾改為學堂,其實換湯不換藥,我們所學的依然是中國傳統文化,讀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在家里,先父常教導我們要忠孝仁愛,這是做人的準則。他喜歡諸葛亮,有時會引用諸葛亮的話引導我們,告訴我們:‘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先父希望我們‘膽大心細,智圓行方’。什么意思呢?就是處世做事時,既要膽大心細,又要智慮周詳,有方略。他還以銅錢的形狀,告誡我們要‘內方外圓’?!健侵缸鋈嗽瓌t不能變,‘圓’是指做事的方法可以靈活處理?!?/p>
馬識途也有類似的回憶:
他高興了,便會拍拍我們的腦袋,發出稀有的微笑,這就是對我們的獎賞。但是這微笑會迅速退去,緊接著,就會聽到他嚴厲的聲音:“今天的書念完了沒有?”這時,我們便會自覺地退到樓上我們的書房里去,讀他讓我們讀的《綱鑒易知錄》,以及我們喜歡看的《三國演義》《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我更喜歡的《大公報》上的“小公園”副刊。
我不知道父親從哪里討來的那么多古圣先哲的格言,一串一串地背給我們聽,教我們如何處世為人。我們聽得最多的就是八個字:“膽大心細,智圓行方?!庇袝r,父親還要我們剪下他指定的《大公報》上的社論,要我們讀給他聽。
這些對兒女們進行傳統思想、為人處世方面的訓導,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后來,無論是馬士弘還是馬識途,都有著扎實的傳統文化底子,而且做事時都奉行“膽大心細,智圓行方”的原則,否則無法在異常復雜的無數斗爭中生存下來。
同時也可以看出,馬和瓊是與時俱進的人物,不僅重視傳統文化,而且重視新時事新思想,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讓孩子們同時接受新舊思想。
還有一點至關重要。馬和瓊常常教誨馬士弘和馬識途:“你們要自己出去闖,安身立命,一切靠自己?!彼€有個重要的決定:“在馬士弘、馬識途滿16歲時,一律趕出三峽,到外面去闖蕩,安身立命,絕對不準留在老家當游手好閑的‘公爺’?!边@個決定是馬氏兄弟的母親不贊成的,但馬和瓊一直堅持。兩兄弟都是先在外上學,然后到處“闖蕩”。由于馬和瓊為官清廉,無法承擔所有兒女外出上學的費用,經過認真的考慮和權衡后,他決定將大兒子馬千剛留在家中務農和經營酒廠,以此支持馬士弘、馬識途外出讀書。為此,馬士弘、馬識途終身念著大哥的好。確實,如果沒有父親的決定、大哥的犧牲,如果他們當年沒法出川,也就不可能有日后的環境、平臺、機遇乃至思想的變化,自然也絕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
馬士弘百歲自壽詩,馬識途書寫
俗話說:“有什么樣的父母就有什么樣的兒女?!痹谧优逃?,父母自己的言行總是最能影響子女。馬和瓊秉性耿直,為官三十余年,擔任過八年縣令,常懷忠貞為國為民之心,以廉潔自勵,以勤儉治家,身體力行,兩袖清風,難能可貴;做事為官時,他遵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的箴規;對待金錢,他堅守原則:“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能聚能散,永光其昌。二、一絲一毫,當知來之不易;用之得當,雖萬千亦不惜?!彼麉挆壞欠N說一套做一套的言行,不僅用這些原則和箴規訓導子女,而且自己非常嚴格地執行,讓兒女們能夠實實在在地感受到。
1937年,已經擔任連長的馬士弘親眼目睹了一個令他終身難忘的場面:大邑縣的民眾在多年匪患橫行后,終于迎來了一個太太平平的春節??h長馬和瓊在縣府大堂設宴,邀請全縣參議員、城鄉士紳約一百六七十人。然而,令那些士紳們驚異的是,縣長宴請他們的竟然只是熱氣騰騰的煮紅苕,而十幾桌煮紅苕也都是馬縣長私人拿出一百元來湊合辦的。只見馬縣長首先拿起一個紅苕,連皮大嚼起來,邊吃邊說:“菜不好,多喝酒?!北娙艘仓缓门e起了筷子,皺著眉頭勉強嘗吃。這時,縣財政局長說:“我縣連年匪患,農商皆廢。作為縣財政主要收入的田糧賦稅,不但大戶幾年不上糧納稅,小戶也依仗勢力不繳納或少交,豪強與土匪勾結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這幾年縣財政十分枯竭,各項行政費用,只能靠商家、屠宰、市場等稅收及煙稅,缺額很大,難以維持。一年來全力剿匪,無暇顧及田糧,已到山窮水盡的時刻,連縣政府都幾乎斷炊。馬縣長來縣為官,一年未領一分薪俸,都是從老家帶錢來作官。他招呼我一定要保密,可我這個管錢的無能,無錢來發工薪,良心驅使我不能再保密,我對不起馬縣長??!”說著,聲淚俱下。全場鴉雀無聲。一位名叫劉文淵的士紳聽了以后,站起來:“我劉文淵雖不是大戶,但也是兩年未上糧稅,我回去清一下,保證一個月內完清糧稅,一斤不少?!比珗龉恼?。見此情景,馬和瓊站起來說:“田糧賦稅,是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據田糧處匯報,我縣交糧稅銀五萬余元,而去年縣財政共收入二萬八千余元,其中田糧稅收不及一半。這二萬余元,剿匪用去大半,加上其它民財建教等支出,連維持吃飯也難,更不要說上交省里??h參議會去年例會,因經費困難及匪患未開,鄉鎮保甲經費更是顧不上,我還有臉要工薪嗎?現在劉文淵先生首創義舉,帶頭納稅,可親可敬。我代表大邑縣十萬民眾向你致謝?!痹谶@樣的情形下,大邑士紳紛紛舉手表示擁護,納稅大事就這樣解決了。對此,馬士弘晚年回憶:“我當時就站在大堂側門邊,聽到先父的講話,聲音洪亮,出語驚人,言簡意賅,句句動人,眾皆感服??吹剿帜眉t苕連皮大嚼,毫無勉強之狀,其意愿與大邑人民共甘苦,令人敬佩。他杯酒激群情,在財政局長敘述縣府經費困難,縣長自費為官的真情,座中士紳無一不感嘆再三而自覺內疚時,先父反躬自抑,自稱不善理財,乘勢動之以情,訓之以法,不怒而威,使田糧補征欠稅工作順利進行。我深深感到先父的政治才能和忠貞為國為民的博大胸懷?;叵肫鹩啄陼r代,先父常常以這些為人處世為民服務的大道理來教育我們,而此時他自己身體力行忠誠不懈,使我肅然起敬,以有這樣的嚴父而感到幸運?!彼€這樣總結:“我們兄弟姐妹,學的都是父親的為人處事:德行為先,與人為善,光明正大,坦坦蕩蕩?!?/p>
有了這樣的基礎,雖然馬士弘、馬識途兄弟一個曾是國民黨軍官,一個曾是中共地下黨成員,看似水火不容,而實際上總是互幫互助。這當然也與馬和瓊的態度和觀念有關。在復雜的環境中,馬和瓊用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箲饡r期,當國民黨在正面戰場與日寇作戰之時,馬和瓊親自帶著鄉親到前線慰問官兵,支持馬士弘;而在馬識途因地下黨活動受到國民黨的通緝、處境危險時,馬和瓊則總是讓馬士弘利用自己國民黨軍官的身份設法搭救,并在馬識途回家后親自出馬對付國民黨高官,保全了馬識途以及同伴的安全;當他從報上知道毛主席去重慶和蔣介石談判,高興地說:“和平有希望了,國共兩黨合作,取得抗日戰爭的勝利,繼續合作建設中國,把國家建設富強,外國人再也不敢欺侮了?!碑斔謴膱笊现朗Y介石撕毀雙十協定,到處進攻解放區,內戰戰火又燃燒起來,田地荒蕪,糧食匱乏,物價亂漲,社會治安與民眾疾苦,比抗日時期還糟糕。他意識到國民黨大失民心,覺識到馬識途所走的道路是正確的,因此幾次挺身掩護革命人士,支持馬士弘起義……這樣做的結果是,無論時局如何變動,無論是建國前還是建國后,無論父親是否在世,馬士弘與馬識途總能設身處地、不畏艱險地在關鍵時刻幫助對方,最終成就了具有傳奇色彩的、真正能共患難、共扶持的“國共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