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涌出新湖
麻涌,是東莞的一個鎮,涌,讀音是“沖”,是不是客家孑存的中原正音古韻,不得而知,反正當地人皆如此讀。當地的地標性景色應該是華陽湖濕地公園,住宿處可以引頸遙望,因為公園門口巨大的牌樓很引人注目。
聽聞要去華陽湖泛舟夜行,這真是令人感興趣的游覽項目。
古人將夜月泛舟視為雅興,或恣意,或吟嘯,或載美,或風發,赤壁酒闌興懷古,潯陽江頭夜中吟,皆不失千古絕唱。不唯須眉,女兒家也會泊舟,如秦淮八艷之類,固然是倚欄調笑,然其中不乏巾幗人物的行事,讀陳寅恪《柳如是別傳》,書中不惜筆墨記柳如是與幾社才子陳子龍等“云間三子”,泛舟秋塘,縱論國事沉淪,“流商激楚揚清歌”(宋征璧《秋塘曲》),令人遙見舟上“意氣欲何”的女兒風采。統而言之,夜色中泛舟,總會引發思古幽情,遄飛逸興。當然,古人夜色泛舟也不乏悲戚,這在古人詩中屢見,杜甫的“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令人傷感;孟浩然的“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令人凄涼;劉昚虛的“滄溟千萬里,日夜一孤舟”,令人悱惻。舉不勝舉的詩詠“孤舟”,在封建時代是一個詩境的符號,夜色中的“孤舟”是那個年代文人的孤獨哀嘆。今人讀來真是很難引起共鳴。
對提議夜舟游華陽湖,心甚喜,華陽湖沒有赤壁、潯陽江、秦淮河那般眾口傳誦,也沒有蘇東坡月夜吟賦、柳如是與才子們激揚風發、白居易與琵琶女天涯淪落青衫濕那樣蕩氣回腸的典故,更沒有名詩人如杜甫、孟浩然等流傳百代的詩句,這難免有些索然,但畢竟是嶺南月夜,泛舟湖波,是履痕中不易享受的良辰佳事。無思古之幽情,大可暢懷于今宵。
華陽湖,碧樹堤圍,水闊千頃,夜色澄澈,和風微拂,燈火向樓臺初上,霓虹與湖波相輝。古色古香的游船,雕欄篷頂,古人是叫畫船吧?燈光秀撩起的瀑布竟然像風中的柳枝一般,婀娜搖曳,煥發出迷幻的條條光柱。船從它們面前經過,瀑布濺起的水珠被風吹進舷窗,灑在倚窗觀景人的臉上,衣襟上,點點絲絲,惹起人們的笑語。那可不是天上吹落的雨絲,也不是湖波被攪動濺起的浪滴,是讓人們感知嶺南濕潤溫暖的氣息吧?
閃爍變幻的霓虹景色,不時引起船客們的指劃贊嘆,不時聽到人們說起華陽湖的由來,以前不過是三條小河,是化工、電鍍和洗水漂染行業為主的傳統工業區,河水發黑,涌生臭味,墳地連陌,農田荒蕪,雜草叢生,是東莞有名的“龍須溝”。2013年開始“壯士斷腕”,決心還老百姓天藍、地綠、水清。網上可查到一組數字:為徹底告別“龍須溝”,關停清拆污染企業、禽畜養殖場近四百家共16.5萬平方米,遷墳2.8萬座,河涌清淤165萬立方米……這是一組沉甸甸的數字!數字終于換成了達8000畝核心區的濕地公園,再不復“野有蔓草,零露溥兮”的荒蕪景象,而是花木繁盛,湖波粼粼,天光云影,空氣清新。這里不收門票,從此成為當地老百姓們的休閑佳處。若干種候鳥也翩翩而來,成為人們喜歡的賞心悅事。據說原來盛行的麻將已然快要絕跡,人們越來越喜歡這里,越來越離不開這里。
陳殘云的著名長篇小說《香飄四季》就是在麻涌體驗生活而寫成的,那個年代與今天已恍如隔世,翻天覆地的劇變令人感慨,感動。我問:陳殘云寫《香飄四季》時,來過華陽湖前身的那三條小河嗎?他的小說里提到過嗎?答:當然沒有。我想,陳殘云寫小說的那個時代,當然不會想到今天會出現一個美麗的華陽湖,恐怕也不會想到麻涌,東莞,嶺南,神州大地,會有如此翻天覆地的神奇改變!
船在湖上蕩漾,輕輕矣乃,慢慢扺靠堤岸,拾階而上,岸上卻是一條華彩喧囂的街市,霓虹閃爍,各種店鋪樓閣鱗次櫛比,人們在悠閑的漫步,享受夜色中亮起來的愜意。霓虹之彩映射在身上,五色斑斕,不由想起清代經學家惠士奇的兩句詩:“偶然作吏山水邦,衣裳尤帶云霞色”,第一句若改成“偶然夜游華陽湖”,霓染衣裳,真真是貼切此景此行。
一行過橋,望見橋下一間類似雕欄舞臺的房間,停步,憑欄俯視,燈光明暗,絲弦切切,聲腔悠揚,里面有上了年紀的男女在弄曲舞袖,說是粵劇票友們在切磋技藝。陪游的朋友介紹說:麻涌水鄉文化底蘊很深厚,獲得過“中國曲藝之鄉”“省民間文化藝術之鄉”等榮譽稱號。全鎮有曲藝社23個,每個村和社區至少有一個曲藝社。而且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每個曲藝社皆常年對外開放?;泟‘斎桓鞘艿饺藗兊南矏?。凝眸許久,油然而生羨慕,悠閑怡然而癡癡熱愛著,是人最可寶貴的享受吧?想起白天參觀過的古梅鄉生態農業園新農村,猶歷歷在目。麻涌宋代立村,原來就稱“古梅鄉”,那種變化是巨大而令人從內心感到欣喜莫名的。今天的農民,決不應該僅僅滿足于溫飽富裕,最終應是提升生活品質,直至文化水準。
麻涌位于東莞市西北,地處珠江口北部東岸珠江三角洲平原地帶。而珠江上,從宋代直到1949年前,一直生活著“疍民”,“生在江海,居于舟船,隨潮往來,捕魚為業”(《太平寰宇記》),在清代被列為“賤民”(《清史稿》食貨志一·戶口田制),雖然從血統上也是漢族土著,但卻不能與岸上漢人通婚,生計艱辛,且受歧視欺侮。雍正七年(1729年)朝廷曾下令“聽其于近水村莊居,力田務本”,但直到民國也從未“改業從良”。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單成立漁民村,大多上岸居住,基本上不再以船為家。據說40歲以下的也不再以捕魚為生。這也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改革開放的今天,他們的生活一定更加美好富足。在泛舟歸來途中,忽然想到:他們若是也來泛舟湖上休閑,該是怎樣的心情呢?
宋代女詩人朱淑真在湖上泛舟時寫詩說:“坐上詩人逸似仙”,她只是在憧憬能見到她心心相通的愛人,那只是個小我的境界,今天的華陽湖能讓所有的老百姓們都“逸似仙”,這才是真正的大手筆!日落而息,衣食足而逍遙游,這不正是歷代仁人志士大庇天下的愿景體現么?
今夜泊舟華陽湖,全然不會像蘇東坡那般心生苦悶、白居易那般同病憐憫,陳子龍柳如是那般扼腕嘆息,去享受和老百姓們一樣的半日之閑,何其愜意,何其暢美。
中國自古有一個非常風雅的文化傳統,凡州縣直至鄉鎮,必有當地名勝八景或十景,載于志書播于口碑。麻涌也不例外,在明末清初,此地民安物阜,文風鼎盛。對地方慶會、風物欣賞,甚為講究。也定評有“麻涌八景”傳揚至今:“東海漁歌”、“南坦禾云”、“西園夜市”、“北丫蕉雨”、“魁樓晚望”、“花橋佛廟”、“白鶴榕蔭”、“歸義鐘聲”,見其名,也令人神游其境。不過,美固然矣,而華陽湖之夜,當不遜于昔者,麻涌是不是應該重評“麻涌新八景”?若是,我投華陽湖名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