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
童年的伙伴,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香子。
三十多年前,我隨父母親下放到大山深處一個名叫靠山屯的村子。說是村子,也僅有二十多戶人家。村子依偎在大山的褶皺里,一條小河繞村而過。
我們暫時借住在一戶姓劉的家里。我們住在西屋,姓劉住在東屋,共用一個廚房,靠廚房北墻停放著一盤磨。老劉家除了老兩口外,還有一個13歲的閨女。閨女是盲人,名叫香子,白凈,高挑個兒,梳著齊腰烏黑油亮的辮子。她性格內向靦腆,眼睛挺大,眼仁像磨舊的玻璃球一樣,混濁無光澤。我比她小一歲,年齡相仿。香子沒有玩伴,她總是呆在家里。我是外來戶,初來乍到,也沒有小伙伴,我和香子是接觸最頻繁的人。
老劉家祖上是從山東逃荒至東北的,仍然保存著山東人的飲食習慣,推磨攤煎餅。趁大人歇息的空隙,我和香子抱起碗口粗細的磨桿一前一后推起磨來,黃橙橙的玉米從磨眼里往下漏,奶白色細膩粘稠的漿汁從磨縫緩緩流到磨盤里,廚房里彌漫著濃郁的豆香味。
坐在鏊臺前攤煎餅的香子母親笑著對我母親說:“把香子給你家的大生子當媳婦吧!”
“行呀!”母親忙回答。
“我才不要她當媳婦呢!”我輕蔑地瞥她一眼,撅著嘴說:“她是瞎子?!?/p>
“你在說我是瞎子?”香子撂下磨桿,往前跨一步,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掐著我的耳朵說。我裝作很疼的樣子,咧著嘴好像要喊出聲一樣。
“叫我什么?”
“叫香子——不,香子姐?!?/p>
香子無憂無慮,沒有感覺自己是盲人,眼睛對她來說似乎沒有什么影響。
我和香子在外面玩膩了,一起往家走,我走著走著,突發奇想:“讓她撞到門框上”。想到這兒,我不禁掩鼻強忍住笑,便加快了腳步,走在她前面,引領著她往前走。當我馬上走到門口時,我陡地往一邊一閃,也許是我做賊心虛,或是躲閃不及,一頭撞到門框的棱角上,我踉蹌往后倒退一步,“哎喲”一聲,眼前一片漆黑,一陣暈眩,順勢癱軟在門口。跟在我身后的香子立刻停住了腳步,遲疑了一下,驀地,她明白發生了什么,臉色陡然漲紅,咬牙切齒地惡狠狠地對我喊:“該,活該,咋不撞死你!”她說著猛地踹我一腳,徑直往前跨一大步,準確地抓住門把手,推開門,“哐當”一聲把門關上了。第二天早晨,母親發現我的腦門鼓起一個雞蛋大小、布滿血絲的大包,忙問我,我下意識用手擋了擋說,是和香子到河邊打出溜滑撞到樹樁碰的?!澳闳鲋e都不會,剛入秋還沒有結冰,上哪打出溜滑?”
長大后,我讀過有關書籍,才對盲人有所了解。對于一個盲人來說,他們是無法看見事物的,但是他們不僅會提升自己的聽覺能力,同時,記憶能力也會被自己強制提升。
第二天,父母都不在家,香子從屋里探出頭喊我去她屋里。香子聽見我走進屋,她從炕里挪到炕沿,用混濁的眼光凝視著我看,香子耳語一般,充滿了殷殷關切,輕柔地問我,“頭還疼嗎?”我囁嚅著沒有說出話來。她說著伸出左胳膊攬著我的腰,我猝不及防,緊張地回頭往門口看了看,“父母不在家”。香子說著,用纖長的、柔軟嬌嫩的手指輕輕地摩挲我前額上的紫色包。我屏住呼吸,強忍著疼痛仰頭望著她,她嘴唇紅潤而飽滿,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發梢隨著她微微喘息觸碰著我的臉頰,一縷溫馨的暖流浸潤我的全身,我陶醉在熨帖甜蜜的感覺里。我像一個安靜的嬰兒,緊緊貼在她胸脯上,這是除了母親以外的另一個女人用手在摩挲我呀!這時,我不禁想起了那天的惡作劇,愧疚和不安的眼淚盈滿眼睛……
殘夏初秋,是山區豐收的季節。香子攛掇我去草甸子挖龍膽草。龍膽草根須像韭菜根,是珍貴的中藥,曬干了每市斤賣1.5元,供銷社收。
曲折逶迤的山間小徑在草叢里時隱時現,空氣里彌漫著辛辣的松香味,露水著濕了小徑邊的小草,幾點晶瑩的露珠凝立在葉尖上,像珍珠般圓潤。
香子挎著筐,我扛著鐵鍬,像歡快出籠的小鳥。
“七八歲時,爸爸就領著我到甸子上挖龍膽草?!毕阕友鲋^,帶著炫耀口吻對我說:“我不用看,閉著眼睛就能找到北甸子?!?/p>
“我也是,前幾天,我爸爸也領著我到北甸子挖龍膽草吶?!?/p>
“你認識龍膽草?”
“咋不認識!”我不屑地仰頭說。
有幾條交叉的小徑出現在眼前,我茫然地四周張望,不知往哪里走?
香子蹙緊著眉頭,翻了翻了眼皮,又側耳諦聽了一會兒:有潺潺的流水聲隱隱約約地從濃密的樹林深處傳來……
“徑直往前走,翻過前面一座小山包就到北甸子了”,香子一揮手堅定地說。
寬闊的草甸子展現在我倆面前:綠茵茵草甸,四周是花香。躲在草叢里碧綠的蟈蟈,灰褐色的螞蚱,被腳步聲驚醒,紛紛在我們面前驚慌失措地躍起;蝴蝶、蜜蜂在頭上盤繞著,忽近忽遠。稀疏的龍膽草獨秀一枝,疏疏朗朗點綴在老綠的草叢里。它莖桿呈紫紅色,層生由下而上,花瓣呈淡淡的紫暈,花心隱約露出鵝黃色的花蕊。
我倆分工明確,配合默契。我挖龍膽草,香子把挖出裹著新鮮泥土的龍膽草抖落一下,便輕輕拈起龍膽草,沖著太陽,舉起來說 “你看這么大,根這么長?!彼呎f邊“咯咯”地笑起來,她笑時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笑得很媚,十分粲然。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把根須細長柔軟的龍膽草整齊擺放到筐里。
挖一顆龍膽草就在草地留下一個小土坑,小坑里盈滿了陽光,溢滿了新鮮泥土的芳香。
筐裝滿了龍膽草,我倆抬著筐,來到沙河邊,我牽著香子的手把香子領到河邊,香子撩起了裙裾說:“你去歇著,我洗龍膽草?!?/p>
我趴在河邊大青石上,手掌托著腮幫,居高臨下默默地望著香子在清洗龍膽草。河水清澈,像一面鏡子,鏡子里有藍天,白云,還有我倆的臉龐倒影。香子眉心微蹙,嘟著嘴,似遐想、似諦聽。一陣微風吹來,激起了一圈圈漣漪,我的臉龐和香子臉龐一會兒疊在一起,一會兒又貼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離開了。
秋陽從婆娑的樹葉縫隙中篩落下來,空氣中氤氳著濃濃的水腥氣息,河邊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蟈蟈的嘶鳴,鳥兒的啼叫,更加襯托了山野的寂靜。
幾天之后,我倆把曬干的龍膽草像捆絲菜一樣,捆成一小捆一小捆拿到供銷社去出售,一共賣了17元。香子總覺得自己是個盲人付出的少,遠不能等同于所得的價值,堅決不同意和我平分,讓我多拿幾元錢,我倆推來搡去,平分之后還剩一元錢,我堅持要把這元錢給她,香子說:“這樣吧,你用這一塊錢給我買個小鏡子吧!”
“小鏡子?”我一下愣住了,“她是個盲人呀!”話到嘴邊我馬上咽了回去,隨即說:“好,買一個好的……能翻蓋那種小圓鏡?!焙髞?,我給她買了個小圓鏡,香子把圓鏡接過去,愛惜地用手摩挲著,她打開小鏡蓋,認真端詳自己的臉,又照著鏡子輕輕地攏了攏頭發,她把小鏡子往我這一偏,霎時我和她的臉同時出現在鏡子里面,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悄悄送過來的那一眼,盡管那一眼混濁無光,說的準確點,不是我捕捉到了,而是我用心領悟到了一顆美好心靈——凡是美好的都要回流到心靈,用心靈去判斷。香子用一顆美好心靈洞察到了我的美好眼睛。
三年后,我和父母告別了靠山屯。四十多年過去了,在我懵懂的生命區段里,我沒有品嘗到愛情的甜蜜,但是我體會到了它的圣潔和美好,是那么珍貴!值得我永遠珍藏和銘記?!?/p>
(作者為朝鮮歸僑,原吉林松原市僑聯主席)